在官舟寨的山野里,有一种花开在夏秋之季,令人注目。令人注目,是因为她耀眼。从夏到秋,湘西南就是一片绿海,无论是乔木还是灌木,无论是藤还是草,枝叶都是一个劲地挤,几乎挤出绿汁来。你想,在这样的大块块画布上,画上一串串粉红或紫红的花来,该是何等鲜亮夺目!而且,这种亮丽的花开得耐心极了。宋代诗人杨万里诗赞道:“似痴如醉丽还佳,露压风欺分外斜。谁道花无红百日,紫薇长放半年花。”
前些日子天,我坐车从怀化到安江,看到紫薇站在高速两边,树虽矮小,花却密密成串,活像两排少年鲜花队被拉来迎宾。昏昏欲睡的我,突然被注入兴奋剂一般,精神十足地观看“鲜花队”和其身后的青山碧田。乘车自有疲倦,但穿行在这样画境中,也不失为一种快乐的旅行。这时候,我就把汽车行驶的声音听成了优美激昂的进行曲。
我觉得她有着异样的品格。“晓迎秋露一枝新,不占园中最上春。桃李无言又何在,向风偏笑艳阳人。”桃李虽艳,夏秋之际已无踪影,饱饭花却独自长时间绽放,独具风骨。杜牧因有这首咏物抒情、借花自誉的《紫薇花》,所以人称其为“杜紫薇”。这不知是花借诗名,还是人借花名。不管如何,都有品格高尚的内在本质。
浪漫悠久的花,不光文人喜欢,老百姓也喜欢,直抒胸意地称之为“满堂红”、“百日红”。这样的称呼倒比文绉绉的“紫薇”来得直接、来得形象、来得痛快。
我们官舟寨称她为饱饭花,这实在是一个至俗之名。我问过很多人为什么叫饱饭花,没有一个人能回答我。我想,大凡俗名都是有来历的,饱饭花这样俗得可爱的名字肯定背后有特别的故事,这引起我无穷的兴趣和探知的欲望。欲知而不能,世事总是这样让人头痛。
也有人称她作“怕痒树”,如果轻轻抚摸一下,她立即会枝摇叶动,浑身颤抖,甚至会发出微弱的“咯咯”响动声。因此,我们小时候喜欢逗她玩,我们一搔她,她就颤抖,然后再搔,她就再颤,我们竟一时不知收手。她也不恼,仍然配合,满足我们的玩心。她这种女人的妩媚让我们永远记在心里。
妩媚归妩媚,但仍然不妨碍饱饭花做一个坚强的女子。她的娘家在长江流域,后来嫁到华南、西北、华北甚至外国,不怕二氧化硫、氟化氢和氮气等;有害气体来了,干脆吸进体一化了之;粉尘来了,也是吸之滞之。因此,城市、工矿很喜爱她,盆景也喜欢她。
这些怕是她的本分。此外,她还爱做好人好事,看到有人病了,她就想能不能帮得上忙。见到需要清热解毒、活血止血一类的治疗,她就献出根、叶、皮来。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记录了她的事迹,说其皮、木、花有活血通经、止痛、消肿、解毒之功效。经人们千百年查验,其叶治白痢,花治产后血崩不止、小儿烂头胎毒,根治痈肿疮毒,种子可制农药,便称赞她“浑身是宝”。
我也得到过她的帮助。小时候,我小腿背长痈疖,用了很多草药均无效。那时乡村医疗落后,家里也没钱送我去医院看病,只能靠草药解决问题。父亲捧着药书寻找攻克我小腿顽疾的验方,觅到饱饭花有治痈消肿功效后,像捡得一堆大元宝一样展开了愁眉,脸上立马阴转晴。他小跑至溪边那株老饱饭花树旁,采摘下一把碧绿欲滴的叶子,边回家边放到嘴里咀嚼。
一到家就扯着我,把嚼好的饱饭花叶子巴到我小腿痈疖上,中间留一个空缺以便化脓后流脓。然后,撕一绺布条子捆好。如此使用了两口药,这久治不愈的痈疖就好了。饱饭花帮过我,我便记着她的好,每次碰到她,我就摸摸她油光闪闪的叶子,像抚摸小孩的头发。我们中国的传统告诉我: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自无泉涌,也不知如何涌,连滴水都无法相还,也不知如何相还。
在觉得因无以为报而有些愧疚的时候,我总想要表达一丁点感激,就多次撒尿给她施肥。每次事毕,对她喃喃而语:饱饭花啊饱饭花,我这样对你把尿撒,不是对你不恭,只是想感谢和报答,就请你原谅和接受啦。我看到她点点头,招招手。我看到确实没有风,便十分肯定地认为是她高兴地同意,并与我友好地再见。我也轻轻挥手,与她分别。
令我惊异的是,饱饭花是一种无皮树。她年轻的时候,年年生表皮,年年自行脱落,表皮脱落以后,树干显得新鲜而光滑;长大了,树干外皮落下,光滑无皮;老了后,身上不复生表皮,筋脉挺露,莹滑光洁。所以,北方人叫她为“猴刺脱”,意为树身太滑,猴子都爬不上去。妩媚的她,竟也有些怪而不怪的脾气。
不过,不管怎么样,我总是很喜欢她。现在见到她,我就幻想着如果我有一块土地,少不了要请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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