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色寂寥。在夕阳余辉中,一条路在车轮下伸展,绕过罗泉山林场,就是我熟悉而又亲切的那块黑土地了。清澈的倭肯河水贴着山根舒缓地流淌着,发着金红色的光,时隐时现,逶迤远去。在河水漫浸过的岸边,是一大片果园,依稀可见枝头闪动着一簇簇红色果实。越过果园就是村庄了,村落规模不大,百十来户土坯房整齐地排列在几条街道上,空气中弥漫着诱人的草炭味。
很快见到了南村外的一栋红砖房,风袭雨蚀已使墙壁斑驳,“扎根农村干革命”等字样仍可辨认,周围一圈的当年栽的扎根树白杨树已长得很高很粗,只是间距不那么标准了,明显有的已经夭折了。当年我们的青年点,我们的家,现在成了村里的小学。有一个墙角已经坍塌,断垣上落着一群麻雀和不知名的小鸟,瞬间即被操场上奔跑戏耍的小学生惊散。
房前一条碎砖铺成的甬道已经长满了薄薄的绿苔,一直通往连接公路的村道,当年我们是从这里走进的,也是从这里走出去的。不同的是,我走进来的时候,正是寒冷的严冬,四周一片皑皑白雪,是我们踏出了路。而从这儿走的时候,我们已经修出了这条小小的甬道。岁月如梭,一晃二十多年了。
我们同来的知青有三十二个人,正好是十六对男女,现在没有一个人留存这里。铁心务农的最终是铁心返城,“誓让山河改”的高远志向荡然无存了。现在也是人各有志,在天一隅,有的成了大款和小老板,有的成了下岗职工,有的成了文人和区区小吏,大都在为一天的生计碌碌奔波,有着不同的喜和忧,我敢说绝不会像下乡时光那样的轻松和开心。因为那时想的是创造和开拓,有一腔的热血。而现在血已经热不起来了。
下乡不久的一个晚上,西北风呼号,寂静的夜被救火的喊叫声划破了,这声音凄厉、凄惨,在揪着人们的心。青年点的人从睡梦中惊醒,当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时,立刻赶赴火场。一个老乡家的柴禾垛起火了,火很快舐到草苫的住房,浓烟骤起弥漫在夜空,火势在蔓延。男青年攀援上了房顶,发的则把脸盆、水桶都拿上了,运水灭火。每个人都把个人的安危置于脑后,奋力抢险。也可能是由于惊慌不知所措,那个家失火的老乡和他的婆娘跪在地上大声嚎啕,让老天爷变变风。
当人们催促他们赶紧救火时,他们清醒了,男的要上房顶,女的紧拉了一下男的衣襟,喊道“当家的,太危险了,你可不能上呀!”男的犹豫一下就退缩了。我们对他留下的是鄙视,甚至不屑一顾。火扑来了,我们的脸盆不知丢了几个,也不知坏了几个,我们的棉裤、棉袄有的湿透了,结成硬硬的冰,鞋也成了一个大冰砣。有的脸和手还受了伤。事后那位老乡连句感谢的话都没说,大家仍然心安理得,谁也没有说什么,没有自豪,也没有埋怨,一切是那么的坦然,包括平时调皮、偷懒耍滑的。尽管不够什么悲壮,眼下看来却很高尚。
农民老乡的自私,是小生产的局限性所致,换到今天轮到我们有和老乡相似的事情我们又能怎样呢?或许我们要的是知青的生命安全,更应该知恩图报好好的答谢人家。或许换了位置不如那个农民。我,现今一个不足挂齿的小小干部,也被一个多年未曾接近的荒友引为抬高自己身价的无形资产,让他的女儿报考艺校时填我为其姑父,事后告诉我,我说不上是不是理解只好哂然一笑。
还有一位女荒友对我寄予莫大的期望,让我跟某厂领导说为她空车配货提供方便,我反复解释跟这位领导不熟不好办,她还执着地坚持让我办,表现出迫切和不耐烦,掺杂着不相信的成分,我不知如何是好,她曾是青年点最早的共青团员。
莎翁写道“时间啊!磨秃了雄狮的牙齿和利爪……”,岁月也改变了人的生活、性格和刚强。我觉得那个农民的自私经过若干年在我们这一代的身上潜移默化的渗出。抑或存在决定意识,环境在改造人,家庭和生活使人自私。当年蔑视自私的人重蹈自私的覆辙,这是历史和人的天性使然吗?我困惑。我们并不比那个农民伟大多少,也逃不出生存和欲望的怪圈。
村里那个已经被拆除再也找不到的马厩,在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岁月,不知在那儿开了多少个晚上的会,一个个纸烟和烟袋锅随着生产队干部批林批孔、讲法批儒、农业学大寨的激昂发言一闪一亮,浓辣的蛤蟆头旱烟呛得我们直流眼泪,困意顿消。
我们是那么受鞭策,一心紧跟伟大战略部署,刻苦改造世界观,不需要记工分,甚至不需要表扬,在农业生产劳动中顽强的表现自己,拔亚麻、割小麦、割大豆、刨大粪、修水利,处处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不搞特殊,不要法权,自觉革命,一颗红心,一身泥巴,两手老茧,风吹雨淋满脸太阳色,与农民几无区别。
一年,大队的养鱼池因秋季多雨涨满了池,鱼都跑了,青年点紧急集合叠坝抢险,顶雨鏖战,一个个是那么心齐,那么奋勇,连大队支书都啧啧称叹,第二天要给记一天工,让大家休息一天。大家楞是没肯,照样参加秋收生产。现在这种精神还会有吗?这种热情还会有吗?我充满疑问。
往事如昨,韶华已逝,青春难再。我们青春的利剑没有刺破大自然的胸膛,却被农村的艰苦顶回了安乐的城市。当年的那种为大多数人谋利益的责任感和牺牲精神源于信念和理想,现在我的身上淡漠了,也可能不仅仅是我,我真的说不出是市场经济使人进步了,还是原来的落后了。
时下流行的话就是“没劲”、“我不知道”。以时下的观点评论过去的事,也可能会说“傻冒”。否定过去,不能不说没有一种悲哀。信仰使人充实。现在有时无所事事、无所适从,是不是信仰危机呢?生活舒适了,反而迟钝了意志?为什么呢?我要从这小村寻回那失落的。
暮色苍茫,小村逐渐暗淡变得朦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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